“我初见你时,日日被你气得半死。” 崔玉节放轻了声音,若枕边细语。 “你总是拿我当孩子,摆出一副姐姐模样。如今我才知道,没长大的是你才对。当初用解药时,我总是梦见你——”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那药来自吕鹤迟的身体吧。 “你小时候是不是被……嗯,那叫什么猫什么草的,毒到了手?” 枕在他肩膀上的吕鹤迟想了想,带着鼻音回答他:“猫爪草……?” “嗯,是这个。你很痛,叫你阿娘,你阿娘没有停留,你便坐下来忍着眼泪给自己涂药。”崔玉节叹了口气,“我要气死了。你知道若我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如何吗?” “我会举着这双手给每个人看,大嚷大叫:我受伤了!快来给我治伤!我还要跑到每个长辈那里撒娇:我好痛啊~我要痛死了,快来哄哄我~若有人胆敢不理我,我便要好好让他吃点苦头。” 吕鹤迟无声地笑了,“我是姐姐,弟弟还小,阿娘当然要先管弟弟……” “你看吧,你就会给旁人找理由,让他们和你自己都心安理得地苛待你。别人总是从不懂事学会懂事,你偏没有,从小就懂事,懂事能帮别人解决很多问题,却解不了你的心结。” 他凑近她耳边说,“我明明教过你火烧老宅,看来是白教了。” “起初觉得你什么都不在意,真好,后来又恨你什么都不在意。我说‘以后不能再见’时,本来也是想学着懂事、克制,想着不能以宦官之身爱你,想着你身边总会有更好的良人,想着——你好像也不是那么需要我。” “吕遂愿大约也是这样想的,‘我那阿姐啊什么都会,年纪轻轻却淡定得像棵老松,八风不动雨雪不侵,挂根绳子就能让人在枝头上吊。’” 吕遂愿若听见,大约会说:阿姐你别听他,那些都是他自己编的!我没这样想!缕皱 可是崔玉节不管,继续说:“我们都觉得你无比坚强,什么都会,没有我们你也会过得很好。而我和她若失去你,后半辈子都不知该怎么活……” 他把吕鹤迟扶正,捧着她的脸:“所以我总是想,幸亏我活不长,我若死了,会不会就让你一辈子忘不掉?就不会被别的男子比下去了?” 崔玉节看进她眼睛里,“可现在我觉得活着更好,更快活,我要不计一切代价,活得比你长,比你久。吕鹤迟,你学着不懂事一些,去妄为索求,不要嘴巴上说着‘敲骨吸髓’却什么都不做。你把我们抓得牢一些。” “虽然来得迟,让我等了很久,但你来了,就很好。” “对于我和吕遂愿来说,命中有你,就是吉兆。” 吕鹤迟不知道如何“不懂事”,也不知道如今再去“妄为索求”还有什么用,只能怔愣地看着崔玉节。 胡闹的孩子有糖吃,这个道理她懂,一直懂。 可是万一即便胡闹了也没有糖吃,那不是更痛苦吗?不仅自己痛苦,不知如何分糖的人也痛苦。所以她不愿让别人做这样的选择。 她不仅不胡闹,她还觉得糖没有多好吃,不需要,她甚至愿意成为给糖的人。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她不必承担失望的痛苦,还可以收获一份感激,多么好。 多么好啊吕鹤迟,看看那些吵着要糖又得不到的人,多么可怜,竟然如此渴望你从来不需要的东西,快去大发慈悲给他们一点。 可她真的不需要吗? 她要的,她极其隐晦、偷偷摸摸、不着痕迹地要。 她每一次叫“愿儿”,吕遂愿那一声清脆的“哎”,她每一次叫“小郎君”,崔玉节说“干吗”时;吕遂愿说“阿姐不要丢下我”,崔玉节说“为何只有我这样”时。 都是她从他们那里要糖的时候。 他们每一次都给了,每一次都令她更加贪婪,直到失去时才恍然惊觉,自己才是那个一直一直张着手乞讨的人。 “现在你应该要求我,说‘崔玉节,去找愿儿,我要见到吕遂愿’。”崔玉节拢过她的头发,“没有条件,不必问回报,就凭你是吕鹤迟,你就可以。” 吕鹤迟张了张嘴,眼泪便流进去,说了又像没说,但崔玉节说:“行,我听见了。” 崔玉节在安延暂代驻泊都监,是个实权不大的闲职,多书依然被左符留在他身边做随侍副官。 折儿冲逃回乌洒,卫王夺回龙牙关,蒙图部恐威胁到自家,先乌洒一步派遣使者说和,推算战事不久就要结束了。崔玉节和左符便把能调遣的人手都散出去找吕遂愿。 吕家医馆的人也终于找来了安延。 吕慎忆发觉来人可能是见仙之女后没几天,知晓东北战事已发,又迟迟未能等来吕慎严,担心自己一个请托害了两个人,在梁县急得团团转。听说战况稍有缓和,便派族中年轻男丁来寻人,正是自己长子和吕慎严的小儿子。 两人一路往东,与吕鹤迟的路线相同,先去白松、白余,又来了安延,终于寻到了吕慎严。也见到了见仙姑姑的女儿:吕鹤迟。 吕鹤迟的家人一下子又多了两个。崔玉节的身份倒尴尬起来。 吕慎严如今不但知晓他是当年闻乾案的仅剩苦主,崔宝盒义子,曾经的直卫司总司使,还是吕鹤迟的爱侣。 宦官。爱侣。 即便不提那方面行不行,他还是个命不久矣的宦官。 可是吕慎严也不能如何。他同吕鹤迟几日接触下来,发觉这个外甥女比她母亲还更固执几分,又有长期漂泊在外练就的果断与坚韧,别说刚认识几天的长辈,怕是见仙来了都难以动摇她的选择。 吕慎严只好先放下这些担心,把心思放在闻乾的那粒药丸上——两人既然两情相悦,若能让崔玉节活久一点,也算尽了些长辈责任。 吕鹤迟还需要卧床修养,崔玉节刚好避开她向吕慎严询问解药之事。如今他得活着,便不能像往常那样随意对待自己,只要还有半分可能都要试一试。 但若要如风凝月露一样需要吕鹤迟取血炼药,那他恐怕就要想别的办法了。 “这闻乾确实是个天才,”吕慎严说道,“此药应是来不及精细炮制的风凝月露新方。若风凝月露需以女子血液洗掉毒性作为解毒圣品,此药恐怕连这个步骤都省了。” 他将药丸刮了一些粉末下来,仔细分辨性状、气味,又以野鼠试验,竟然可迅速愈合伤口,使之观之如常,但很快就暴毙而亡。 “可他却想让吕鹤迟吃下去给他解毒?”崔玉节咬牙说道。 刚说完不久,县衙便来人告知,闻乾似乎清醒了,要见其女。他身为朝廷重犯,当年如何脱逃必须要审问清楚,奈何一直神志不清,才不得不暂且搁置。 闻乾不停在囚室中焦急地转圈,自言自语:“药呢?药不在,定是仙羽来了我才给的……仙羽人呢?怎么还不来?” “闻大夫在等谁啊?” 一面目俊美的年轻人施施然走进来问他。 “你……是何人?”对上那年轻人的眼睛,危险的直觉让闻乾即便隔着囚室围栏也不由得退后几步。 “听说你不见女儿便不张嘴,我就赶来看看,看你认不认得我。” 闻乾仔细辨认那张脸,五官似曾相识,应该是崔宝盒那些义子里的一个?是谁呢?喝过自己药的人太多了,实在难以记住。 喝过药的……风凝月露吗?这么多年,崔氏义子在那剧毒之中还剩活着的人? “闻大夫应当谢谢我的。我可是帮你把崔宝盒那不义之人给杀了呀,要不是他,你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不是吗?”那年轻人忽然笑了,“当然,我也要谢谢闻大夫你,若不是风凝月露在身,我怕是也死了几次了。” 闻乾忽然便想起来了。 流放途中“冻死”被挖坑随意埋了,冻土难挖,所以土坑很浅,他靠风凝月露回过气,便自己爬了出来。为了维持药性不断寻替代药材吃,过了没几年脑子就混乱了。 记不清是在哪里的哪年哪月,他听人说崔宝盒发动宫变,连同其它造反的义子一起,被最疼爱的养子崔玉节给杀了,还继承他的名号,成为朝堂上人人忌惮的、新的“崔大官”。 对了,是崔玉节,那个喝了最多风凝月露、抗下最多毒性的孩子! 他居然活到了现在!? “崔大官!求崔大官饶我一命!” 崔玉节哈哈大笑,并没纠正他:“闻大夫想起来我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你女儿闻仙羽在我手上。” “仙羽……仙羽果然来了……” “你要她救你?本官倒想问问你,”崔玉节咬牙切齿地说,“知不知道你造的孽,让本官受了多少苦楚!” 闻乾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在权衡什么。忽然跪下去,露出讨好的笑容来:“崔大官,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小人知道崔大官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解毒,只求崔大官饶我一命!” 崔玉节果然眼神变了。 闻乾把脸挤在栏杆中央:“小人的女儿仙羽,就是解药!” 崔玉节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你敢骗本官,我便把你活剥了皮。” “小人不敢!小人可为大人试药!小人手腕曾有一粒蜡丸,乃是十年间不断尝试所得,只余这一粒!只要让仙羽吃下,待药性随经络血脉游走,为她改换全身血液——于七日内使用就是解药!” 崔玉节拿出药丸:“可是这一粒?” “是、是啊!”闻乾忙不迭地点头。 “……那她会如何?”崔玉节在指尖摆弄着药丸,漫不经心地问。 “若能为崔大官解毒,牺牲小女又何妨?”闻乾笑得更加卑微,“一身精血,小人与崔大官各换其一半血,总能够的!” “换其一半血”,闻乾说得很是轻松。 崔玉节盯了他很久没有说话,他以为崔玉节嫌不够,赶忙说:“崔大官七成、我三成也可,小人先行试药,余下都给崔大官也可啊!” “为何必须是她?” “崔大官有所不知,风凝月露需得女子血液炼洗才可成解药,世间少有女子能与之相合。我家仙羽幼时就曾受药,不必再费心找其他女子,她就是最好的人选!” 女子血液炼洗? 崔玉节脸色铁青,慢慢走近他:“你——从一开始就知晓它的用法?” 闻乾“嘿嘿”一声,“那倒不是,是后来推演得知,当年那崔宝盒不需要解药,也就未及验证。但小人推演之方,大体都是准的,准的!” “你可知为了解药,你的妻子以身试药发狂而死;你的女儿为寻药方颠沛流离十年?” 闻乾觉得崔玉节只是感叹她们白辛苦,满不在乎地笑道:“那是她们蠢笨,若有小人三分才智,自是不必费此周章。”然后又自荐道,“崔大官留小人一命,日后自有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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