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自群臣之中传来:“陛下,老臣请命。” 那人缓缓出列,身形高瘦,面如枯木,须发尽白,正是镇国大将军——太尉莫嶷。 他身着朝服,佩绶垂地,一双布靴步履稳健,唯有微不可察的左肩微颤,那就积年旧伤导致的。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莫嶷,曾是大康名将,三十年征战南北,亲手收复边地十八州,平定西域五部,是赫赫战功累累的“铁血老狼”。 只是如今,他已年近七旬,退居朝中十余年,腿伤未愈,旧疾缠身,甚至连文书都要由侍从代书。 皇帝凝视他,低声道:“莫太尉,你的身体如何支撑此行?” “臣既为太尉,便是朝廷之兵。”莫嶷一字一顿,“此刻疆土告急,臣若不战,何以号令将士?” 殿中哗然。 皇帝看着他,眉头动容:“太尉之心,朕亦深治,但太尉之躯,朕未能安心,怎可再披甲?” 苏嶷却拱手,神色坚毅:“臣十五从军,五十年戎马,今朝无人可用,若臣不出,谁能保剑南?” “臣老矣,无惧生死,今请‘扶棺出征’,愿为大康赴死疆场。” “若败,臣死无悔。若胜,请为将士记勋,为国家立魂。” 此言一出,满朝动容。 “扶棺出征”四字,犹如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个心思私密之人的胸口上。 扶棺出征,意味着生死已置之度外,只求一战,护国疆土。 曾经那些虚伪的忠心,算计的眼神,此刻都像被狠狠撕开一角。 有人低头,不敢看他,有人暗自咬牙,更多人目光复杂,不知是敬佩、是羞愧,还是恐惧。 群臣尽皆动容,皇帝紧抿唇线,良久才道:“……准奏。” 此言一出,殿中竟如肃杀之风过境,人人心头一震。 皇帝缓缓起身,走下御阶,一步一步来到莫嶷面前,眼中含着百味沉思。 良久,才缓声道:“太尉忠义,朕心甚慰。然此去凶险,若不幸……太尉之后,朕会护之周全。” 莫嶷顿首:“谢陛下。” “来人,”皇帝挥手,“取虎符,赐战袍,诏兵三万,随莫太尉督军南下。” “臣,莫嶷——谨奉天命,赴安南,誓不还。” 含元殿外,晨光初透,旭日尚未升起,天边残月犹在。 莫嶷起身,缓缓而退,背影高瘦却不驼,不疾不徐,仿佛回到了那个手执长枪、跃马沙场的年代。 而那朝服之下,已是一副老躯,伤痕累累,风雨摧折。 他走下御阶,宫人替他披上赐下的墨金战袍,三月风起,衣袂猎猎如旗。 第87章 左相与右相(5) 消息很快传至后宫。 贤妃得知太尉请战之事时,正于殿中擦着长枪。 闻言手指一顿,枪头刺破了指尖,红如血泪。 她几乎不信耳中所闻:“爹……请战?扶棺?” 宫女战战兢兢:“娘娘,皇上已经允了。” 她怔怔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立于军营之外,看父亲策马而去的背影。 那人曾告诉她:“我们莫家为国生死,你为大康守家。” 她的家早已经不是家了,她的哥哥嫂嫂、表弟、叔叔早已战死,她们莫家只剩下她爹还她那个身子病弱的弟弟。 如今她爹扶棺请征,她的家,怕是守不住了。 贤妃跪在青石地上,朱红大门紧闭,她却已跪了两个时辰。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冷寂的雕像。 她的鬓发被风吹得凌乱,裙摆沾满尘土,指尖死死抓着地面,指甲缝中是泥与血。 春寒透骨,她却仿佛没有知觉。 她的父亲,莫嶷——那个她自小仰望、以为早已年老归田的父亲,此刻却要以一副老躯,扶棺出征南疆。 她听完太监的禀告时,心口像被烧红的钉子钉穿了一般,连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请陛下收回成命。”她说,“父亲已年近七十,他又如何在战。” 可宣政殿内,并无回应。 “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一遍遍说着,语气由恳求到哀痛,最终变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武场摔断腿时,父亲一边用药酒替她揉腿,一边温言道:“云华若为男子,老夫就把这一身武艺、兵法谋略都交给你了。” 她问父亲:“可我是女子,难道就不能上阵杀敌?” 父亲没有回答,只长长地叹了一声。 那一声叹息,她从童年记到现在。 可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只会受伤哭泣的女孩。 她年少习武,读过《六韬》《三略》,入宫前她就曾在边境侍母讲兵论战,只因是女子,才被挡在了沙场之外。 她缓缓抬头,风雪灌入眼中,眼角的水早已风干。 她明白了。 父亲不会退,因为没有退路。 天子不会收回成命,因为那是圣裁。 那朝堂之上,从来不会为一个老臣、一位女儿而动摇。 她咬住下唇,手指一点点撑地站起,裙摆被石地磨破,手心早已破皮。 “臣妾要见陛下一面。”她对守门的小太监说。 她是莫将军独女,她是莫云华。 是自入宫以来从不轻易示弱的莫云华。 也是未入宫之前翱翔在天空的雄鹰! 太监为难:“娘娘,陛下正在……” “臣妾有话禀奏。”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硬,“与战局有关。” 小太监只得快步入殿。 片刻后,他回来:“陛下召见娘娘。” 她穿着贤妃仪服,她行君臣之礼,直言:“陛下,臣妾有事启奏。” 皇帝看着她,声音依旧平稳:“你来,是为莫嶷?” 莫云华顿首:“陛下既已准父亲扶棺出征,那臣妾也请命——替父出征。” 一句话,惊雷炸响。 皇帝原本半倚龙榻,倏然坐直,眸光微动:“你说什么?” “臣妾替父出征。” 殿内沉寂,烛火映照着金漆龙纹,跳跃不定。 莫云华跪在殿中央,身影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 皇帝负手而立,神色如沉冰,良久不语。 他低头看她,一双眼幽沉如深井,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也看透:“你知道你是谁吗?” 莫云华抬头,眼神坚定无波:“臣妾当然知道。” “你是朕的妃。”皇帝语气无波,“是后宫之人。” “是。”她垂眸应下,忽而语锋一转,“可在为后妃之前,云华也是莫嶷之女,更是大康的百姓。” “若无大康,何来莫氏荣光?若无百姓安居,后宫富丽有何意义?” “江山崩塌之时,后宫再无安稳;山河破碎之际,妃嫔亦是亡国之人。” 她跪伏于地,语声却如金石,回响殿内。 “云华自小在将门长大,父兄教我忠义为先;入宫之后,陛下又教我敬国、安邦。今日大敌犯境,我莫氏一门本就以马革裹尸为志,臣女岂能独善其身,苟安后宫?” 皇帝眉头轻动,面色如霜雪渐消。他注视着她,似乎在重新打量这位“贤妃”。 莫云华的语气无波,却带着一种凛然之势:“臣妾自幼习武,兵书六略皆熟于心。镇国大将军年老多病,此去安南路途遥远,艰辛不易,不知道镇国将军到了边境可还有力气打仗,打不仗谁替陛下守得这片山河?” “臣妾虽是女子,却不比他人逊色。” 皇帝未语,只定定看着她。良久,他才开口:“你是贵妃,六宫之主。你若出征,我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陛下如何不可向天下交代,莫云华本是莫家忠烈之后,父能战,兄能战,女亦能战,死而无悔。” 她说这话时,脊背挺得笔直,竟无一丝惧色。 皇帝不语,似在权衡。 “我自幼学武,兵法、布阵、军纪,皆不输我大哥,家父当年也曾说,若我为男儿,必为良将。” 皇帝沉吟,终道:“你是女子。” “那又如何?”她忽然抬头,眼神锐利得如出鞘之刃,“大康奠基之战,岂非女子开疆拓土?” “当年大康未立,是女帝亲率五千轻骑,从东南突袭南贼,才换得大康胜利的基石。女帝照样身披铠甲,不输男儿。” “若陛下能信关宁为官,允陆天巧掌册,何以不能信臣妾一战?” “臣女不才,却也曾随父巡视西关,审军粮、核兵备,调兵遣将,非纸上谈兵。请陛下试问,臣女何处不能?” 皇帝的眼中,第一次看她,不是以女子、妃嫔,而是将帅之姿。 “陛下若真信女治,岂可在此刻退让?” 这一番话,既有情,也有理,既提古人之例,又引朝堂之风,言辞之中,处处是请命,处处是不容推拒。 她忽然笑了,苦笑,却带着一种悖逆命数的倔强:“陛下今日若允我出征,满朝群臣虽有异议,却再无人敢言‘女子不能主军’。自此,女可将兵,亦可立言。” “若我战死,请葬于我父棺旁,莫家父女,共守南疆。” 她终于再次伏地不起,声音低沉,却如誓言般一字一句砸入人心:“请陛下成全。” 殿中寂静了很久。 皇帝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 莫嶷,确实已老。 贤妃之才,他并非不知。 她十四岁便能解兵书,十七岁入宫,若非女子,恐怕如今也为朝堂大员。 可正因她是女子,是他的妃,才无人敢启此口。 而她,今日偏偏站在这里,不再以妃子自居,而是以“莫氏之后”,请命出征。 许久之后,皇帝终于低声道: “朕……再思虑。” 皇帝语气不重,却带着天子威严。 莫云华咬了咬牙,终究低头一拜:“云华领旨。” 她退出宣政殿,风雪扑面而来,宫门外一如她来时的冷寂。 却在那殿阶之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关宁。 她穿着绣有百禽鸟纹的深青官服,静静地站在廊下。 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风仿佛也静了。 关宁微一欠身,行了个规矩的宫礼。 莫云华没说话,只是略略颔首,然后拾步而去。 无言,但两人都看懂了彼此眼里的东西。 那是一种觉悟,也是一种诀别。 *** 宣政殿内,案前已铺好最新的军务调令和边境战报。 皇帝手执狼毫,却迟迟未落笔。 小太监入殿:“启禀陛下,关大人求见。” “宣。” 不多时,关宁行至殿中,稳稳一拜:“臣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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