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后天出发,太医院那边的药材、器具,准备得如何了?” 关宁不紧不慢地道:“臣亲自督办过了,药材按需配齐,军用药箱也已备好,太医院那边将连夜整需,务求明日午时前装箱封印。” 她微顿一下,接着补充:“百姓都说,陛下爱民如子,若不是陛下,此事怕早被层层耽搁。” 皇帝抬眼看她。 这话说得不疾不徐,听着像是在夸医者,却句句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将笔轻轻搁下,语气平静:“你觉得朕可能用她?” 关宁一怔,随即睫毛微垂,声音清淡:“臣愚钝,陛下说的……是何人?” 皇帝盯着她良久,唇边忽然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贤妃,想替父出征。” 关宁的睫毛轻轻一颤,但神情并无明显波澜,依旧从容道:“莫将军一生戎马,忠勇无双;贤妃出自将门,自幼受训,若她真能临军稳阵,倒也未必不能胜任。” 她语气极其自然,没有半分刻意恳求,却在每个字里都将“贤妃能战”的认同抛入皇帝耳中。 皇帝负手踱至窗前,手指轻轻摩挲着窗棂,像是在沉思,又像在揣摩她话里意味。 “你说得好。”他忽地轻声笑了,眸中似有赞许。 “陛下英明。”关宁微笑低头。 皇帝转过身,缓步走近她,语气忽地轻了些:“你刚才……早知她在里面吧?” 关宁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依旧垂目应道:“臣不敢妄言。” “你说,若朕真让她披甲上阵,朝中会有多少人反对?” “怕是……不少。”关宁答。 “那你为何还替她说话?” “臣不曾替她说话。”她语气温和,“只是信任陛下的决断。” 皇帝低低一笑。 “你们啊,一个逼朕下旨,一个绕着弯子夸朕——” 关宁不语,只静静一礼。 良久,皇帝摆了摆手,淡淡道:“去吧,吩咐太医院,药再多备一些。” “臣遵旨。” 她退下时,身影从殿中烛火中隐入天光之下。 皇帝站在灯影中,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眼底的笑意也随之一点点敛去,只余下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默。 窗外春风又起,卷过宫墙,似吹醒了某个迟疑不决的念头。 一日后,宣政殿下诏—— 以镇国将军独女贤妃莫云华摄镇军副卫,督剑南诸军,赐虎符,三月二十五启程,率三万援军驰往安南。 大康朝,自建国之后,第二位女将出征。 风起南境,旌旗待发。 第88章 左相与右相(6) 封旨甫出,朝堂震动。 消息像燃火之风,穿堂越殿,流传内外。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皆为之失声,坊间亦议论纷纷。 大康已有百余年未有女子披甲统军者,且不论她早已嫁作人妇,已有丈夫和子女。 更何况,莫云华嫁的还是皇上,她还是后宫嫔妃,按例应不得踏出深宫一步。 可圣旨已下,笔迹犹新,金玺犹热。 宣诏之日,朝中百官尽数到齐。 日头尚未升起,金阶之上却已春意翻滚,一道道身影袍袖猎猎,暗潮涌动。 “封莫贤妃为摄镇军副卫,领剑南诸军事。” 御案之后,天子之声铿锵传出,仿若雷霆落地,一字一句落下,百官皆变色。 顷刻之间,金殿之上,喧然炸裂。 “陛下!不可!” “女子为将,何曾有之!万一军中军心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奏折翻飞如雪,跪地请命之声此起彼伏。 有人痛心疾首,有人掩袖冷笑,更多人则在默默观望。 文武百官之中,最先发难的不是老谋深算的李衡,而是一向浑水摸鱼的徐勉。 “陛下,”徐勉出列,沉声道:“虽说莫家世代为将,功勋卓著,但莫云华是内宫之妃,非是军伍之人。让她统兵,臣恐边疆大事,恐生祸端。” 武将一列一人闻言,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右相此言未免太过保守。若论军功门第,莫云华出身将门,幼年即习兵法,骑射皆通,何尝不是我大康奇才?” “那她也是后宫嫔妃!”徐勉喝道,“她代表的是后宫,是皇家,是陛下之颜面!若战场有失,我大康该情何以堪!” “徐大人口口声声若战场有失?难道让莫太尉拖着病躯体七十高龄前往疆场就能保全陛下颜面?”他反唇相讥,“左右不过一个借口罢了,说到底,是你们容不下女子参政罢了!” 殿中哗然,有人低声附和,有人却脸色凝重不语。 文臣大多持保守立场,担心朝纲礼制被破。 而武将中,则有人暗暗点头,想起莫家旧日赫赫军功,竟觉得莫云华执军命,并非全然不可。 这大康已被文官把持多年,他们武将一系处处被压! 如今皇帝这法子要是干成了,定能扬他们大康武将之威名。 也让那群文官睁大那双狗眼好好看,他们武将的人! 皇帝坐于御案之后,未发一言,只静静看着群臣你来我往,声音交锋。 忽然,一人出列,单膝跪下,正是左相李衡。 “陛下,”李衡面色肃然,“若朝中再无良将,若莫云华真能领军,那便让她一试。开朝有女皇,今朝有贤妃,大康盛世,当与旧时无所不同,如今陛下用人之功绩与太祖、太宗亦是同归。” 他一语落下,满殿皆惊。 左相李衡——这个向来谨言慎行、步步为营的老臣,在殿上朗声赞道: “再且莫氏女儿,自幼承将门之训,其心可托社稷,其身可配旌旗。陛下识人之明,臣佩服。” 左相的发言,如寒夜闪电,惊醒众人。 这一战,不仅是边疆之事,更是一场朝堂博弈、礼制之争。 可皇帝最终还是举起了手,那是压下所有喧哗的姿态。 “左相,还是为大康着想啊。此事,朕意已决。” 众臣纵有不甘,也只能拱手而退。 再不愿,也只能私下咬牙切齿。 莫云华替父出征,定了。 *** 消息传入后宫之时,黄涴刚从午睡中醒来。 窗前花开得正盛,香气盈盈。 她刚捧起一盏茶,手指却因震惊而颤抖,茶盏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娘娘!”宫婢惊呼一声。 瓷片溅起一抹清香的水渍,在她素白的裙角上晕染开来。 宫人们吓得跪倒一地,不知所措。 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眼中一片茫然。 莫云华……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不是为宠,不是为子,不是为荣,而是为了自己。 她曾不止一次梦见过自己握卷教书,曾幻想着脱去这重重宫装,去天地之间搏一个痛快。 可终究,她成了德妃,困在高墙深宫,困在无声岁月里。 她从未想过,莫云华竟也可以活成那样。 以妃嫔之身,凌马执戟,封号将军,驰骋边境。 她的心,像被火舌舔过,又像被一盆冷水自头浇下。 她想活成什么样子? 她又在宫中困了多少年? 是夜,她披了斗篷,踏月而去,去了朝英宫。 屋中,三公主正红着眼跪在地上,抱着莫云华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母妃,您不要去!我还小,父皇还有这么多将军,为什么偏要您上战场?” 莫云华没有哭,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丝,一下一下,如同从前每个夜晚哄她入睡时那样温柔。 “因为别人上了,可能夺不回大康的疆土,也有可能回不来了。” 安南道地势险峻,环境复杂,朝中武将皆不熟悉那里,莫家人自幼都是在南境一代长大,对那里更为熟悉。 所以皇帝不是不愿派人过去,而是无人可派。 “那您去了,就一定能回来吗?” “大康就少偏偏你一个将军吗?” 莫云华没有回答。 她只是将三公主搂入怀中,低声呢喃:“你要学会坚强,要学会不依赖任何人,包括母妃。” 三公主哭着摇头,她不过才十二岁,正是最依恋母亲的时候。 她不懂国事,也不懂家国兴亡,只知道,她不想母亲离开。 “母妃,我不想你去,你能不能不要去?”三公主的声音细小而倔强。 莫云华没有回她,三公主忍不住的又呜呜地哭了,“你要丢下我吗?” 门外,黄涴静静地站着,听着屋内一字一句,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莫云华的声音传来—— “我先是莫云华,其次才是你的母妃。” 莫云华停了停,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却坚决。 黄涴猛然抬头,泪水顿时模糊了眼。 三公主还小,未能真正懂这句话。 可门外的黄涴,却听懂了。 她站在夜色中,望着殿中那位要离开的故人,静静地,一言不发。 月色洒在她的脸上,微微颤抖的睫毛下,藏着翻涌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入宫的第一夜,她也曾在烛光下曾对她低语: “我叫黄涴。” 不是嫔妃,不是皇帝的女人,不是母仪天下的德妃。 她是黄涴。 那是她的名字,是她未曾说出口的“自己”。 她转身离开,走在无人的宫道上,月光如水,她一言不发,仿佛整座宫墙都要塌在她心里。 她终于明白,她也一直想说那句话: 她,首先是黄涴,然后才是德妃。 *** 两日后,赈灾车马从长安出发。 城门外,百姓夹道欢送。 这一回,关宁走在最前,穿着正八品官服,神情宁静坚定。 赵怀书未随队而去。 他站在城楼之上,望着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去,目光落在那骑在马上的女官身上,良久不动。 关宁没有回头,她知道,有些目光,不必看,也能感受到。 她要去完成一次赈灾,也是一次自我求证。 又三日,朱雀大街,日色灼灼,号角声响。 出剑南的大军,在街口集结。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盔甲上的寒光折射阳光,如波涛拍岸。 而那骑在最前方的女将军,身披墨甲,红缨系发,手握马鞭,昂首挺立,赤马朱鞍,金甲映日,风过如火。 朱雀大街之上,上万女子蜂拥而来。 她们看着那道倩影,从缓缓前行,面如霜雪、目如星火。 她们曾听说,朝堂之上女子能执政,如今,她们亲眼见,战场之上女子能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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