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站在旁边,抹着眼泪。 太傅艰难地侧过头,看着祖母,道:“当年若听你劝,把涴涴留在家中……哪怕教书作画,嫁个良人,也强过在那深宫里虚度年华。” 祖母哭着:“你才后悔,你才后悔……你若是早些醒悟,心结也不至于耽误至今日。” 黄涴听着这话,愣了片刻。 原来祖父对把送她进宫尽有如此的心结,原来当年祖母也是不想她入宫的。 太傅忽而剧烈咳嗽。 黄涴吓得慌了手脚,连忙扶他靠好。 药童赶紧送上汤药,太傅却摇了摇手。 他盯着黄涴,眼神一片温和慈爱,像是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爱意和歉疚,都融进这最后一眼里。 他费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涴涴……祖父希望你,往后无论如何……你要做自己。” 他声音微弱,却字字入骨。 黄涴泣不成声,伏在榻前,哽咽着:“孙女知道,孙女记住了!” 太傅闭了闭眼,像是释然一般,唇角微弯,手缓缓垂落。 窗外晚风吹入,吹得烛火摇晃,屋内人影晃动。 祖母轻轻唤了声:“仲宣?” 太傅没了回应。 祖母扑过去,痛哭失声:“仲宣啊!” 满屋子的人顿时跪倒,哀声四起。 黄涴紧紧握住太傅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她从未恨过这个祖父,从小是他教她读书写字,讲史论策。 是他说“女儿家当自强,须有傲骨”。 是他说“你生来便不该困于闺阁”。 可到了及笄之年,他却亲手将她送进了皇宫。 她以为自己恨过,可此刻却发觉,所有的恨意其实不过是她对命运无法的把握,是对这个现实妥协的自己。 从来不是祖父。 如今一别,竟是永诀。 黄涴伏在他床前,哭得近乎昏厥。 祖母跪坐在床榻边,手覆着太傅的手,口中呢喃:“老黄头,你走了,我这可怎么活……” 夜色彻底沉下来,黄府内哭声呜咽。 秋风猎猎,吹散堂前的灯火。 长安城上方,星月无声。 *** 太傅去世的那日,长安城便像是少了半座山。 丧钟敲响,呜咽如泣,整个黄府笼罩在沉沉哀色中。 朝廷命官齐聚,连皇帝也亲自换了素服,前往黄府吊唁。 太傅在朝六十载,声望德行,皆为满朝翘楚,连皇帝也亲自到场。 关宁她一身素白,随行入了黄府,远远便见灵堂之内香烟缭绕,孝服素幔,挽联遍挂。 灵位之侧,黄涴一身素缟,头戴重孝,静静跪守,脸色苍白,神色木然。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一滴眼泪。 关宁上前行礼叩拜,焚了三炷香,起身时,不由望了黄涴一眼。 她本想过去,开口说些什么,或许只是简短一句:“节哀。” 可那一瞬,她对上了黄涴的眼神。 那双眼里,没有悲恸,没有哭喊,只有一片死寂,还有一抹坚定,如同湖面覆上一层坚硬冰霜,所有情绪都被死死压在水底,看不到一丝波澜。 关宁忽然明白,眼下的黄涴,不需要谁的安慰。 她最终还是止住了脚步,静静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三日后,黄府发丧。 灵柩出府,浩浩荡荡。 黄涴自始至终跪行在灵柩之后,头也未抬,脚步未停。 黄府的长巷里,桂树金黄,落叶满地。 当灵柩远去,送葬归来,她独自一人,执了祖母的手,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她换了常服,收拾心神回宫。 第93章 新开始(4) 入夜,延光殿灯火幽暗。 黄涴立于殿内,静静望着宫墙上投下的灯影。 宫中一片沉静,星月高悬,清风微动。 她脚步不顿地前往宣政殿。 身后海棠低声劝她:“娘娘,陛下方才用过晚膳,正批阅奏章。此刻求见,只怕扰了圣上。” 黄涴垂眸,眼底透出一丝倔强:“我便在那等着。” 她语气轻极,如同柳絮飘过湖面,一点漪澜也不曾泛起。 海棠想劝,见到自家娘娘的眼神,又觉自己多余,只好低头退后几步。 半个时辰后,内侍来传旨:“陛下宣德妃觐见。” 她深吸一口气,跟随进了宣政殿。 皇帝坐在案后,常服宽袖,案上堆着折子,烛火映在他眉眼之间,照得那双眼深邃又阴沉。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目光在黄涴身上停了片刻,语气缓了缓:“进来罢。” 黄涴行礼:“臣妾叩见陛下。” 皇帝放下笔,良久未语。 一声轻叹,透着说不清的沉重。 烛光映得他侧颜清冷,眉心那点疲惫未散,他目光极淡,却带着说不清的沉重与迟疑。 黄涴心头一动。 她知道,这几日他定是想过要去她的延光殿的。 想说什么,或是想解释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 太傅是他老师,是他曾经最敬重的长者,亦是他手中平衡朝局的一枚老子。 如今人已去,留下满城哀恸。 他此刻眼里那点隐隐愧意,她看得分明。 可她并不需要他开口。 黄涴抬起头,神色平静,眸中不见怨尤,只盈着淡淡哀意与决然:“陛下仁德,祖父一生谨慎,愿为国事鞠躬尽瘁,至死方休。所以臣妾有一事,求陛下恩准。” 声音极轻,如同拂过窗纸的风。 皇帝眉心一皱,神色复杂。 他静静看她,没有作声。 黄涴缓缓跪下,动作极稳极缓,像是早已在心里练过千万遍。 手指紧攥着一方帕子,藏在袖中。 她低头,望着自己铺展在地的衣袍下摆,心跳得极快。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不是过去那个顺命安分、在深宫里看天光一点点变暗的女子。 从她入宫那日起,从太傅含泪劝她应诏进宫的那一夜,她便以为自己这一生大抵只有一个结局。 可如今,莫云华她改变了。 贤妃能亲自领兵,能上朝议事,能为己争权。 那她,黄涴,凭什么不能? 她是太傅的孙女,生来熟读诗书,有自己的念想,有她想走的路。以前的她只不过被岁月、宫墙、权势慢慢磨去了棱角。 但她如今再无可顾忌。 黄涴衣袍铺地,神情郑重,喉咙发涩,唇齿间却咬得极稳:“臣妾自幼便想做夫子,讲学授徒。臣妾请陛下恩准,准许臣妾出宫置学堂,教书育人。” 说出这一句,她突然觉得身子轻了许多。 多年来藏在心底的话,如今终于吐了出来。 她记得自己六岁启蒙,在祖父膝下读《尚书》。 那年冬日,窗外大雪,太傅讲到“教化百姓,安民立邦”。 祖母坐在榻前,替她暖手,问她:“小涴,将来想做什么?” 她童言童语,说:“想做夫子,给人讲书。” 祖母、祖父都笑弯了眼。 皇帝怔住,眸色沉沉:“你……要出宫?” “是。”黄涴眼神澄澈,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从怀中取出早年所拟的一纸学堂规制,双手呈上,继续道:“臣妾愿以朝廷名义,设公学于京畿及各州郡,百姓子弟皆可入学,无门第限制,不收束脩。以科举登第之士,或贡生举人为教官,岁禄由朝廷供给。如此,既能教化百姓,又可广育人才,利国利民,百年之计。” 她声音柔和,却透着骨子里的执拗。 她自启蒙就知道,朝中学舍皆为世家子弟所设,寒门子弟无缘读书。 她默默记下学舍规制,朝堂制例。一日日,一年年的思考,若有朝一日,能设公学,让百姓之子也能识字明理,通晓经史,该有多好。 祖父替她求来入宫,她没拒绝。 但是这这个想法却一直没有消失。 可如今,祖父不在,她亦没有任何顾虑。 她再不愿困在这延绵宫墙里,做个连日月星辰都要被挑选着看的女人。 她要做自己。 那一纸薄薄的书简,藏在她怀中,字字句句,是她自十四岁起便一笔一划写下改过的。 她既然呈上,也说明她的理想,她的野心! 要么成,要么死。 皇帝盯着她许久,才接过那纸书简,目光掠过其中字句,神色渐渐凝住。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妃子。 素日里,她不与后宫争宠,不插手朝政内事,安分守己。 却不料,竟藏着这样一番心思。 他看着她跪在烛影里,素缟清瘦,脸色苍白,眼底却是一片极清极静的倔强。 皇帝沉默了良久,案上的烛火晃了几下。 他看着黄涴的书简,终究还是动了心,目光沉了沉。 半晌,只吐出一句:“朕……会好好考虑。” 只这一句。 话虽未允,可这便是动了心。 黄涴知晓皇帝性子。 既然言及“好好考虑”,便绝非敷衍。 黄涴低头叩首,唇角轻轻弯了一下,不见悲喜,只是终于把多年来的一口闷气吐尽。 “谢陛下。” 她起身,步子轻缓。 转身时,指尖藏在袖中的帕子,已被汗水浸透。 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长年的枷锁与沉疴,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海棠在殿外静候,见她出来,忙迎上:“娘娘?” 黄涴看着夜色,星子点点,桂香袭人。 她淡淡道:“回延光殿。” 走过这条廊,她再也不是那个为了祖父、为了家族被迫入宫的女子。 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 这条路,她自己的路,她要自己走。 *** 清晨,天尚未大亮,便已是含元殿前列满了文武百官。 秋风拂过,长安街道两侧的枫叶,染红了晨光里的一线天光。 关宁立在百官之列,身着官服,神色沉静,手中紧握着笏板,指尖微凉,却毫无动摇。 今日,是她回长安后的第一个早朝,也是帝王早已筹谋多日的第一战。 群臣入殿呼“万岁”,皇帝着朝服端坐御座,目光掠过殿中众人,似不经意般在关宁身上一顿,神色不动。 关宁低垂着眉眼,却能敏锐觉出那一瞬目光里的暗涌。 按例奏事毕。 会至尾声,关宁忽然出班,跪下叩首,朗声奏道:“陛下,臣有本启。” 她这一声,顿时令殿中众臣侧目。 良王蹙眉,右相徐勉更是面色微变,目光如针,锐利地刺向她。 “关卿还有何事?” 关宁起身,朗声道:“臣奉命赴充州勘查瘟疫,然在查验疫况之余,偶察换田一案诸多不法之事。右相深耕剑南多年,其门生多在其中,皆贪墨赋粮,侵占田地,欺压庶民,坏国法,乱民心,实乃大康之患。臣请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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