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停着马车,仅两匹马拉着,麻布车帘,松木车架,车旁随行不过十人,于寻常百姓已算得上豪奢,可于皇子而言,却能称一句简朴。 一男子从车内出来,踩着脚凳下车。 不过初秋时节,他却披着竹纹天水碧薄氅,身形颀长清瘦,面容苍白隽秀,唇边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 沈聿上前,“草民沈聿参见殿下。” “连卿?”季祐风讶然,“你几时回的京城?” 话虽如此,沈聿却并未在这位翊王殿下脸上见到多少惊讶之色,更像是早就得知了消息。只怕进城时那两个尾随他的人,就是向这位殿下报信去了。 沈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引着男人进府,“回殿下,接到家父讣告便日夜赶来,刚到不久……” 两人寒暄着一路行至灵堂,吊唁的用具早已备好,季祐风进殿中行吊唁礼,沈聿出来,站在门前等候。 须臾,他眼角微微一动,朝廊下看去。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藏在假山后的游廊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着,双丫髻上的彩色丝绦在风中飘着。 是个丫鬟。 她自以为藏的好,却不知沈聿自幼习武,感官之敏锐远胜常人,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沈聿移开目光,任这丫鬟窥视半响,待她走后,喊来假山旁修剪花池的下人问话。 “方才站在那里的是谁的丫鬟?” 下人道:“回公子的话,是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叫白露。” 沈聿颔首,挥手叫他回去,转身看向殿中正在吊唁的男人。 若他没看错,方才那叫白露的丫鬟看的并不是他,而是季祐风。 沈府后园凉亭。 白露气喘吁吁地小跑过去,同六角凉亭里的少女道:“姑娘,看清楚了,殿下准备离府了,一会儿就会路过这里。” 沈忆双眼一亮,“你去前面看着,等他来了,速来知会我。” 白露响亮地诶了声,小跑着走了。 沈忆握紧掌中竹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今日一定要见到季祐风。 - 季祐风吊唁完,和沈聿一起出了灵堂原路返回。 季祐风叹道:“沈将军正值盛年,猝然身死,真叫人震惊扼腕。” 沈聿抬起眼,等待季祐风的下文。 他与季祐风仅在数年前有过短暂交集,实在算不上相熟,也没什么旧情可叙,季祐风和父亲沈庭植更素无往来,这话顶多算个引子,真正的意图在后头。 果然,季祐风接着道:“大将军镇守边关三十余载,护佑我大魏百姓,如今一朝身死,而我大魏北有鞑靼,南有楚国,虎狼环伺,连卿,你兵法娴熟,有绝世之才,令尊未竟之业,还得由你来完成。” 说罢,男人停下脚,看着他含笑道:“连卿若有意,孤可进言父皇,夺情起复,保举你进神策营任职,如何?” 图穷匕见。 沈聿即便不在京中数年,却也十分清楚,眼下正是瑾、翊二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候,季祐风此言,意在拉拢。 即便沈庭植身死,沈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瑾、翊二王的眼睛依旧在盯着沈家。 沈聿八风不动,淡淡回了一句:“殿下谬赞,草民出家修行多年,战场也好,官场也罢,早与我无关了。” 季祐风笑意不改,“连卿就算不考虑自己,总也要考虑考虑沈府这一家老小的未来。沈将军去世,你无官职傍身,沈家亦无爵位荫庇,这上下一大家子人,难不成天天跟着你喝西北风去?” 沈聿无动于衷:“殿下此言差矣,下人养不起遣散了便是,他们自会有去处。至于沈二和沈忆——那沈二与我同父异母,自是算不上亲手足,沈忆更是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女,只是这两个人,还不值得我再提剑杀人。” 季祐风笑容一滞。 片刻,他敛去笑意,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连卿,那年在梁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执意皈依佛门,甚至直到今日,还不肯放下?” 沈聿面容漠然,闻言淡淡反问道:“殿下说的那年,是指哪一年?” 忽而一阵秋风卷来,季祐风急咳几声,身侧婢女赶忙递上手炉。 季祐风握着手炉,慢慢平稳了气息,语调和缓地道:“自然是北伐梁国那年。” 沈聿唇边勾起笑,却并没有答话,只说:“殿下身子不好,不宜在外久留,还是早些回府吧。” 季祐风看他一眼,没再说话。之前沈庭植保持中立,难以拉拢,如今沈庭植死了,却没想到这沈聿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比沈庭植还难对付。 两人穿过林荫遮蔽的抄手游廊,往前厅去。 路过后园时,风中忽然飘来丝竹之声,哀戚清婉,如泣如诉。 季祐风下意识停下步子,朝传来乐声的方向看过去。他并未注意到,身边的沈聿在听到这曲声的一瞬间,忽然神色微变。 季祐风望着不远处的凉亭,松柏苍翠蔚然,竹叶飘落,一道倩影独坐亭中,少女身影娉婷,搭在漆黑竹管上的素手纤纤如玉。 宫中素不缺曲艺精妙者,季祐风从小被养刁了耳朵,此刻却也忍不住赞道:“此人箫艺之高,孤平生仅见。” “那不是箫,”身侧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季祐风转过头,只见男人望着亭中之人,眸色幽深,“那是尺八。” 季祐风定睛一看,笑道:“还真是,连卿眼力远胜于孤。” 亭中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人,手腕一转收起竹管,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季祐风遥遥望她一眼,顺口问道:“这女子是何人?” 沈忆离得还远,不好答话,暗暗加快脚步。 而沈聿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漫不经心道:“听下人说沈二近来正在学习礼乐,想来是从乐坊给他请的师父罢。” 沈忆步子倏然一顿,差点崴了脚。 这个沈聿在胡说什么?! 再顾不得步仪姿态,沈忆健步如飞,就差跑起来。 沈聿下一句话已经紧跟着出来:“殿下若是喜欢,在下这就让她跟殿下到府上去。” 一听他这样说,季祐风立刻收回打量的视线,笑道:“怎好占用贵府二公子的师父,连卿好意孤心领了,走罢。” 说完,季祐风不再等沈忆走过来,转身直接往前去了。 几步开外,少女看着季祐风离开的背影,慢慢止了步子。 秋日叶隙间光影浮动,她侧脸看向沈聿,日光沿着她眉骨至下颌切开一道凌厉的明暗线。 面容俊美,难以捉摸的男人站在廊下,晌午时分的淡金色光线自树叶缝隙间穿过打在他面上,将男人面容映照得更加深邃莫测,他淡淡眸光不含任何情绪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沈忆立在原地,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
第3章 秋夜 沈聿送季祐风至府门外,马车两侧随行侍从垂手肃立,远处被拦在巷口的百姓们伸着脖子张望这是哪位贵人出行,而车夫一早就恭恭敬敬掀起了车帘。 季祐风站在脚凳前,手搭在身边下人胳膊上,却不急着上马车。 他回身看着沈聿,含笑道:“连卿既无意官场,孤便不再多言,但有一事,孤要提醒连卿。” 沈聿:“殿下请讲。” 季祐风眼含深意,“沈将军固然身有旧疾,可大体还硬朗,就这么遽然离世,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也未知啊。” 沈聿两点漆黑瞳仁定在男人面上,只见季祐风谈笑自若,气定神闲,片刻,他垂眸拱手。 “草民明白,谢过殿下。” 季祐风笑意一深,状似无意般感叹了一句:“话说回来,贵府竟连乐坊师父都随身跟着五六个丫鬟,果真是家大业大,孤也算长见识了。” 沈聿慢慢抬起眼。 季祐风微微一笑,踩着脚凳进了马车。 车铃叮呤作响,翊王的车驾渐渐远去了,沈聿立在原地,眸色渐深,思索片刻,他唤了声:“沈非。” 一瘦高的黑衣青年应声上前:“公子。” 大概是六年前,沈聿原来身边的长随因病去世,沈非从此跟在了沈聿左右,这六年里也一直跟着沈聿住在佛寺,今日才回沈家。 回身往府中走着,沈聿沉声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父亲的尸身是否有不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沈非骇然色变,一抬眼,只见男人的面色阴沉而莫测,想了想便没多问,只沉声应是。 一转眼,日落月升,乌金西坠。 黯蓝暮色里,府中四处点起灯,沈家膳厅摆好晚膳,因在服丧期间,又只有兄妹二人用饭,菜式便简单了些,不过六道素菜并一道桃胶羹。 沈忆迈进膳厅时,正看见一道眼熟的挺拔身影堂然端坐,正同管家说话。 火噌地一下就起来了。 唇角提起笑,她妥妥帖帖地行礼,姿势仪容挑不出半分差错,“兄长万福,劳兄长久等。” 沈聿看她一眼,挥手让管家退下,“过来用膳吧。” 沈忆走过去,没坐男人两侧,径直坐在了他正对面。 垂眼一瞧,膳桌上惨淡一片,六道素菜皆是什么文思豆腐、大煮干丝之类,清汤寡水。她素来口味重,喜吃辣,这些菜以前根本上不了她的膳桌,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爱吃的。 沈忆胸口怒火烧得更旺。 这些厨子管家巴结沈聿她认了,可连一盘菜都不给她留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握着汤匙搅着碗里的桃胶,撩起眼皮看向一边侍立的秦绍,慢条斯理道:“秦管家,听说最近府中给二公子请了乐坊师父教习尺八,有这回事吗?” 说着,沈忆的目光转到了沈聿脸上。 男人执箸的手分毫不动,面上未起半点波澜。 秦绍满头雾水,躬身道:“回大姑娘,据我所知,并无此事。” “哦?”沈忆笑道,“那就奇怪了,既然并没有这件事,兄长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她停下搅弄桃胶的汤匙,笑吟吟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沈聿抬起眼。 两人对视,皆是毫不退让,膳厅一时间静得针落可闻。 旁边忽然响起陌生的男声:“回大姑娘,公子是听小的说的。” 沈忆循声看过去,看到一瘦高的黑衣青年从沈聿身侧走出,姿态挺拔笔直,神色恭敬。 沈忆自幼过目不忘,见过一面的人也能记得清楚,她立刻认出来,这人是今日跟随沈聿一起入府的那个长随,她挑了挑眉:“你?” 沈非道:“小的听几个丫鬟说起这回事,便说给了公子听,谁知传言不真,还请大姑娘降罪。” “嗐!”秦绍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连声道,“瞧老奴这记性,前几日夫人是开玩笑说要给二公子请师父来着,只不过事情还没定下来,底下人嘴碎,传着传着就当真了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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