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妈妈咽回舌尖转了几圈的话,只好笑答:“如今进了春,天暖了,文士都去了城郊对弈,不少官眷都携手踏春呢,夫人既来了兴致,不若去铺子里租些捶丸器具,奴与两个婢子陪夫人去玩捶丸罢?” 商月楹笑吟吟点头,“行,我与春桃一组,妈妈与秋雨一组,瞧瞧谁打的窝多。”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主仆四人出了城门。 城郊果真如荣妈妈所述那般热闹,小姐们巧笑嫣兮放着纸鸢,文士雅客在凉亭对弈作诗。 寻了个空旷草坡,商月楹挽袖握杆,对着那球一击,球顺着青草滚了几圈,便稳当落进了窝里。 荣妈妈擦一把额上细汗,夸赞道:“夫人捶丸的技术极佳!” 春桃得意道:“那是,论玩这个,汴京还没哪位小姐能越过夫人去呢!” 说罢她又忙捂住嘴,仿若一时兴起说漏了嘴,泄了商月楹那端庄娴淑的名声。 荣妈妈哈哈笑了几声,“瞧着你机灵,这会怎么又犯蠢了?” “夫人俏皮是好事,可没人规定过闺秀一定要如书里那般端着!” 春桃这才松口气,羞赧一笑,“妈妈......” 商月楹也讶然不过半日相处荣妈妈就已发觉她的真性情,今日这捶丸玩得高兴,她索性扔下杆子,往那绿草茵茵里一躺。 她秀脸笑意更甚,“妈妈懂我!” 来来回回又玩了几轮,眼见落日余晖,地平线漾起一片金黄,周遭那些踏青客都稀稀散散离去,荣妈妈柔声提醒道:“夫人,该回府了罢?” 商月楹眉眼一滞,屈膝环臂,看向草坡下那粼粼河面。 微风渐起,吹开她额前碎发,如此好景,她却心中憋闷。 她当然知晓薛瞻与窦婉君没甚么,窦婉君身后那婢女都怕得双腿打摆了,倘若真有什么,何至于如此怕薛瞻?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恼什么。 今日薛瞻牵她,虽说隔着衣袖,她仍觉得有些泛痒,只是这痒不明显,像是方才行至柳树下,柳絮抚过肩头那般,酥酥麻麻。 汴京贵宦圈里常言,他喜怒无常,又不爱露于表面,而今在她面前,更是不再装那温柔小意的模样,她当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这样的薛瞻,令她陌生极了。 且她还怨着他使那样的手段将她娶进门来,叫她过了好一段头顶悬剑的忐忑日子。 兜转一日,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坦荡面对他。 实则,她与窦婉君说的那些话,有一半,亦是说给他听。 “夫人?”见她出神,春桃眼见天有些暗了,忙唤了声。 商月楹扑扇几下羽睫,长舒一口气,起身拂去裙边杂草,道:“走吧,回府。” 嫁他一事已成定局,他是宋清时,也是薛瞻。 她想嫁与宋清时,却嫁了薛瞻。 心中的窃喜早已被起起落落的情绪颠得只剩一分。 如此,便先分房睡吧。 她不知薛瞻心中在想什么,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气恼她在扬州做的那件事。 如今一瞧,分房睡是最为妥当的法子。 便从今夜开始。 商月楹钻进了临时租来的马车,车夫驭马熟练,很快便顶着最后一抹暮色匆匆驶离城郊。 月上枝梢,都督府门下的灯笼悬得高高的,守门小厮引泉正蹲在地上逗弄蛐蛐,见商月楹回来,忙起身行礼,“夫人。” 商月楹打定主意要与薛瞻谈谈分房睡的规矩,便随口问了句,“都督可回来了?” 引泉点点头。 回来路上,荣妈妈趁她尚且精神着,已将都督府与永宁侯府的一切尽数相告。 商月楹便唤荣妈妈与秋雨先回她那院里寻些适合回送侯府小辈的礼来。 今日章兰君叫三个弟弟妹妹送礼与她,她瞧得真切,不过临时起意罢了。 但薛玉那句话倒没说错,她与薛瞻单独住在这都督府,于孝顺一事上,的确欠缺些。 章兰君不叫她笑话自家人,她总也不能叫侯府笑话她。 有些礼数,还是得做足了才是。 荣妈妈应声离去,商月楹旋即带着春桃往引泉口中说的一处院子去。 引泉说,薛瞻在西边的院子里练剑。 又是练剑。 商月楹不紧不慢走在廊下,语气不知是怨是嫌,“还真是整日舞刀弄剑,也不觉得累。” 拐过假山,七扭八拐一通,商月楹抻头望一眼,总算瞧见那院子闪着微弱的光,她心内更为鄙夷。 练剑就罢了,怎的连灯都舍不得多点一盏? 她身躯轻盈,又走得慢,不细细听,难以听清她踏足的脚步声,正在心内想着,不知不觉已走近院门,她歪着脑袋一瞧,才隔着院门的缝隙看清里面是何情形。 商月楹蓦而就将步子停了下来。 院门半掩着,薛瞻靠坐在院中央那把太师椅上,微弱光线隐去他半张脸,暴露在光线下的侧脸俊俏,唇畔扯着笑,指节分明的手正来回摩挲着一把锋利短刃。 而他身前,跪了个穿着打扮尤其寻常的年轻男子,虽着黑衣,雪白衣襟却已被鲜血染红。 元青冷脸将那男子的双手反剪于身后,膝盖还使了些力压在他的背上。 下一瞬,薛瞻启声,“三皇子既派你来,可有想过你能不能拖着命回去?” 那男子挣扎几下,被元青当即狠踹一脚,不由闷哼出声。 短刃在薛瞻指尖转了几圈,被他用来挑起那男子的下巴,“薛家无意参与争储,你主子却一再试探,我那四弟是个蠢的,竟还叫你抓了把柄去威胁,你胆子不小,敢来窥探我,可有想过会落在我手里?” “说说,想求个什么死法?” 他静静坐着,那抹笑在昏暗烛火下愈发阴森,宛若地狱恶煞。 商月楹僵立在原地,须臾间汗湿了背后的衣裳。 一霎,吹来一阵晚风,男子身上的血腥锈味强势钻进商月楹的鼻腔里,她面色倏而苍白,喉间有酸意往上涌,她却强忍着胸腔那股恶心的感觉立在原地。 想走,可双腿如绑了砖石,脚下的地砖像湿软的泥泞,将她牢牢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身后不远处,元澄匆匆往院里看了一眼,登时骇了心神。 皇天后土,天地祖宗。 为何又好死不死叫夫人撞见此事? 三皇子近来如疯狗般咬着大人不放,二房那蠢若猪狗的四郎被抓住把柄,他与兄长早已暗中解决了好几人,怎的还有个漏网之鱼? 还偏就在今 日? 见夫人这模样被吓得不轻,倘若他此刻匆匆上前干涉,夫人定会因再度受惊而晕倒。 这厢,男子两腮蠕动,瞧着仿佛在用舌尖探着什么,元青眼疾手快卸了他的下巴,“不老实!想服毒自尽么?” 薛瞻冷笑一声,手中短刃缓缓贴上了男子咽喉。 俄而,商月楹听见了皮肉被划开的声音。 “滴答。” 男子身下那块地砖被鲜血砸湿一片,商月楹怔松着,双目近乎刺痛。 薛瞻瞧着是在折磨他,划开他的咽喉,却又不肯给个痛快,那男子剧痛之下开始挣扎,却因被元青禁锢着,只能任凭薛瞻宰割。 “记住了,下辈子寻个好差事,莫要再为那样的主子卖命。” 话落,男子软身倒地。 薛瞻终放平唇角,连鼻尖都淌着一滴血,他慢条斯理拿出素帕擦拭短刃,冷道:“扔去喂狗。” 元青与主子一个德行,方应声,忽听一阵脚步声匆匆离去。 俄顷,元澄神情尤其难看地冲了进来。 元青睇他,“回了?” 元澄瞪他一眼,没好气喊道:“回了!夫人也回了!” 薛瞻立时起身,“......她在何处?” 元澄索性不管不顾,双手一瘫道:“几十息前,门口,亲眼见您杀人呢!”
第23章 她好慌神。 商月楹是跌跌撞撞闯回花韵阁的。 四肢发麻,胸闷气短,一张俏脸发白得紧。 她身后的春桃也没好到哪里去,搀她坐下的那双手都微颤着。 西厢墙角顶上的烟囱还涌着一波浓浓白烟,荣妈妈与秋雨都去了小厨房忙活,廊下伺候的二等婢女见主仆二人见了鬼似的受惊神情都有些讶然,只碍着不得窥探主子隐密,便又将脑袋低了下去。 寝屋的门被掩紧,春桃紧了紧心神,强迫自己哆嗦着开口:“......夫人,好多血。” 商月楹两片红唇复而抿成一条直线,而心内那根提了一日的另一条线,终是断成两截,断得干脆。 她呆立片刻,忽而歪了身子撑在妆台边缘,勉强逼迫自个坐稳。 他如何能顶着宋清时那张脸,荡一丝那样的笑,那般轻而易举就取了旁人的性命? 耳闻他手段狠戾,而今亲眼目睹,近乎天差地别。 尤其那双慢条斯理擦拭血迹的手。 那双手,从前抚摸她脖颈时也是那样轻柔,那样缓慢。 商月楹闭了闭眼,心中发怵,“春桃,别、别抖了,我也怕......” 嫁与他第一日,她被激得起疹子。 第二日,她被吓得如鹌鹑般躲在这房里。 叫她如何不恼他,如何不怨他,如何不惧他。 霎时,商月楹那少得可怜的窃喜消散得一干二净。 窗外响起脚步声,而后绮窗被屈指叩响,“出来。” 是薛瞻的声音。 商月楹睁大双目望一眼春桃,头晃得仿若拨浪鼓。 她小声央道:“快将他劝走!” 不待春桃作何反应,与商月楹仅一窗之隔的薛瞻好似没了耐性,疾行至门前便自顾推了门进来。 商月楹那慌张又失了血色的脸庞就这般落入薛瞻眼底。 他转眸看向春桃,意味不言而喻。 饶是春桃再不愿,也只得一步三回头退了出去。 门被叩紧,薛瞻立在门后没动,仍沉息着,视线牢牢落在她身上,而后,他启声,“......被吓到了?” “我很好!”商月楹顺嘴答得飞快,暗自咬了半片唇,将脸撇开去,“不、不就是杀个人么,都督有权有势,这些不过家常便饭!” 快走罢,趁她如今尚能稳住,莫要叫她在他面前软下来。 可薛瞻瞧着能看穿她心思一般,双眸扫一眼被她掐皱的裙边,忽往前踏一步,“既不怕,为何避着我?” 商月楹浑身紧绷着,将自己绷成了轻轻一弹便粉碎的瓷器,瞧着坚固,却又脆弱极了。 见他作势要往这边来,慌神下,她连上半截身子都不自觉更往里靠,恨不能离他愈远愈好。 那脚步声徐徐,踏在屋内软毯上,落进她耳朵里,沉闷得紧,慌神得紧。 “哗啦——” 情急之下,商月楹陡然起身,桌上摆件被撞得落了一地,商月楹心一狠,伸手就往臂上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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