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漠地听着,却在看见阿婆脸上的窘迫后觉得无措。 金友媛没去上学的那几年、“他”死后的那几年,阿婆弯了好多次腰,跟形形色色的人道歉,然后回头对她笑笑,说: “囡囡,今晚要不要吃饺子?” 她真的不想要阿婆再对老师弯腰道歉了。 林杳觉得自己可能不受老天垂怜,就这一次考砸了,却赶上了开家长会。 当天色开始变沉,学校放了一下午的调休假,教学楼里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开,楼底的吵闹声聚成一片。 林杳攥了攥背包肩带,打车去了舅舅的拳馆。 无论旺季还是淡季,舅舅家的拳馆好像就没有生意好的时候。 林杳看了眼大厅挂着的沙袋和散落在地面上的拳套,还有几分怀念自己以前在这儿学拳击的日子,那个时候没买适合她的拳套,她都是赤手空拳打沙袋,经常会练到手指关节处被磨破,缠了满满两手的绷带。 舅舅挑了她一眼,还有点震惊:“放假了?你来我这儿的事儿跟阿婆说了没啊?” “我不会待很久。”林杳顶了顶脚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周六要开家长会,舅舅你……能不能去一次?” 拳馆大门的合页有点坏了,松得不行,钳不住门,于是那个玻璃门就一直开开合合的,吱吱呀呀地响。 林杳用指甲抠了抠书包带子,低了头盯地板上的砖缝。 她感觉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舅舅扬了扬满是胡渣的下巴,指尖夹着的一根烟冒了烟灰,半落不落的,随即男人利落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行啊,你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他抬着手指做了动作,像小人跑步,“舅舅会‘咻’的一下就赶过去,要是你们老师再批评你,我就说——” 他大大咧咧地笑,“说我们杳杳,是很好很正义的孩子,他没资格批评。” 林杳看着他,沉默惯了的人说不出感激的话,眼睛里却盈了细碎的光。 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她不说,舅舅也看得懂,因为眼睛比嘴更善于表达。 她刻意在阿婆面前隐瞒了这件事,晚上吃过饭以后觉得闷,就出门转转。 平时一直被关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就在做一些零散的兼职,林杳没空去欣赏城市的美丽,只不过在林杳家旁边有一条大江,江上架了一座桥,每到晚上就会亮起五颜六色的彩灯,桥上是大马路,来来往往的车很多,桥面很宽,是个风口。 她走了很远的路,去了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罐水果硬糖,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弹珠机前,拆了几颗糖,一把扔进嘴里含着,然后把糖纸展开,对着路灯看。 旁边有人落座,林杳没在意,把糖纸一个个展平,叠在一起。 “巧。” 沈郁白穿了个宽松的白色卫衣,没看她,像是没有在跟她搭话。 漂亮的狐狸眼几秒后朝她瞥来,少年绯薄的嘴唇在暖色的路灯光线下显得偏红,忽略性别的话,他真的很像神话故事里的妖鬼,狐狸相天生就勾人,只是沈郁白不常笑,唇角总是平的,倒增了股清如雪的气质。 林杳嘴里还含着糖,她嚼了几下,含糊着“嗯”了一声。 沈郁白掏了几个硬币投进去,机器吐出几个弹珠,他兴致缺缺地玩了几局,气氛却一直很沉寂。 两个性子冷淡的人碰到一起,说的话加在一起都不超过三个字。 林杳吃糖吃到牙齿发酸,就把剩下半罐子糖推给他。 沈郁白低眸看了一眼,跟他上次在网吧吃的劣质水果糖一个样子,他没伸手,继续打弹珠,“下次别买这个牌子的,难吃。” 便利店里偶尔有人进进出出,对面是一条巷子,巷子口有两个堆满了的垃圾桶,林杳转了个身,面对着巷子坐,耷拉着眼睛把糖纸一张一张整理好,用夹子夹住。 沈郁白的弹珠输光了,回头看见她专心致志地抹平糖纸的皱褶,他觉得好笑,就弓着腰,手肘撑在弹珠机上,托着下巴懒散问了一句:“你收集这些干嘛?” 一些彩色透明的塑料纸而已。 林杳把一叠糖纸夹好,偏头回望他的时候看见倏然间愣了一下神,眨了几下眼,盯着他的那几秒没说话。 沈郁白经常被人盯,但是他不觉得林杳是那种会对外表感兴趣的人,于是少年就疑惑地半挑眉梢,闷闷地发出一声“嗯?” 看见他的那几秒,林杳想起很多事,她又转头看了看对面的巷子,重新抽了一片糖纸出来,两指夹住,抬高了手臂对着光看。 “糖纸上有很多褶皱,我之前尝试压平,失败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像在闲扯什么。 沈郁白的眼皮耷拉着,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林杳用糖纸挡在眼睛前,嗓音淡淡的,“很小的时候我以为透过糖纸看见的世界才是真的,我以为只有我窥见了世界的真实,我很高兴。” 糖纸是红的,世界便是红的,她以为那是真的,以为世界可以被一张小小的糖纸改变。 林杳把糖纸放下来,声音变得很轻:“因为我巴不得这个世界是假的。” 巴不得她过往十六年的人生,都是假的。
第7章 黑月光 对面的那条巷子墙面已经变得斑驳,砖瓦上处处是划痕,林杳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 小时候以为自己从糖纸里看见的是世界的真实,长大后面对这些满目沉疴,发现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四月,春天的夜,河畔的风灌满巷道,林杳觉得冷,就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拉链头顶着下巴,她最后看了巷口一眼,从弹珠机前面的小板凳上站起来,背对着沈郁白,道了声“再见”。 其实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见”。 沈郁白的那张脸总是会提醒她一些沉郁顿挫的事,仿佛要把心脏上挖出一个洞,让记忆抽丝剥茧般露出真容。 路边的灯闪了几下,暗黄色的光恍惚间给春夜蒙上一层轻纱。 沈郁白面色不惊,眼睛轻微阖动几下,视线降落在那半罐子糖上,里面的糖纸包裹着小小的糖块,反射出斑斓的光。 少年沉吟几秒,抬手拧开了罐子,明明知道里面的糖果很难吃,他还是剥开一颗,冷淡地低垂着眼,把糖扔进嘴里,然后仰头,两指撑开一张薄薄的糖纸,眯住一只眼睛看。 没什么新奇的。 “真是会伤春悲秋。”他低低念了一句。 沈郁白盯着这张皱巴巴的糖纸,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养过几只仓鼠。 它们跟林杳有点像,一副可爱的外表,却有石头般的心,总是咬他,把他的手指咬得流血留疤,一般人可能会直接把仓鼠甩开,而他不是。 他甚至会饶有兴致地用另一根手指顶顶仓鼠的下巴,等它咬腻了松口了再抽手,久而久之,那群小东西熟悉了他的气味,再也没咬过他。 王栩文之前说他太惯着那群畜生了,他说不懂得报恩的畜生就得打,要么就丢掉。 沈郁白眼里含了几分笑,侧头扫过箱子里窝着睡觉的仓鼠,敷衍着说着:“啊,是这样么?” 现在想来,林杳刚从巷子里出来的那个眼神,倒是的确很像那些咬他的仓鼠。 怪不得那个时候会觉得熟悉。 只是,仓鼠最后的确被他丢掉了。 因为它们不再咬他了,也不对他龇牙了,沈郁白觉得没意思了,等他冬天再记起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冻死了。 黑夜里,少年很轻地眨了几下眼,随手把糖纸一丢,轻薄的纸片在午夜的风里晃晃悠悠地落地,杳无声息。 河畔的柳正长得旺盛,这里的风最大,江上生出道道涟漪,夜风刮得林杳的脸发痛,她稍稍低了头,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金友媛手表可以跟几个固定的人发短信,她问林杳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吴山。 明天是四月五日。 夜里温度太低,林杳呼出的气都凝结成白雾,蒸腾往上。 她睫毛低低颤动几下,回了“好”。 清明节当天,林杳一早就出了门,吴山不在市中心,近乎郊外,早就被开发成了一块墓地。 金友媛的哥哥就葬在那里。 其实就算金友媛不来提醒她,林杳也会去的。 她在山脚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实际上她并不知道金星鑫喜欢什么花,只能挑寓意好的买。 她到的时候,金家父母还没走,林杳看见金友媛的母亲还跪在墓碑前,往炉子里烧了一沓冥币。 金友媛退在一边看着,视线飘过林杳这边,在她身上停了几秒。 金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见到林杳的时候,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低暗起来。 山野的风大,徐徐吹开地面蓬生的杂草,林杳能听见自己抱着的那束花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金母从地面上起身,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单手牵了牵毛线外套的衣摆,转身间看见了站在一边的林杳,女人抬眼看了她一下,又倏地移开,仿佛没把她当回事。 她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看都没看她,声音很平静:“你来干嘛。” 林杳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没敢看石碑上刻着的名字和照片,末了也只是干巴巴说了一句“抱歉”。 金母像是对这个词已经听腻了,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东西,牵着金友媛就走。 一家人到了车边,金友媛挣开她的手,微微低着头,嗫嚅着:“我去陪林杳姐。” 金母简直不能理解:“你还去跟她一起,你以为人家多稀罕你!” 她不知道该说自己的女儿是蠢还是单纯,有了那样的前车之鉴居然还上赶着凑到林杳身边去。 “林杳姐对我很好,我从不怪她,你们也不用因为我而讨厌她。”金友媛坚持着,说完就往山上跑。 金母简直不想再管她了,大步流星地走上车,低头闭着眼。 金父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上来,想点一根烟,想了想又自己制止住动作,把烟塞回烟盒。 “等什么,开车吧,女儿送给林家养算了,咱们家被那个人害得这么惨,她还把林杳当大好人。”她越想越气,语速越来越快。 车巍然不动,直直挺立在荒野上。 金父拉下车窗,末了还是点燃了那根烟,他嗓子沙哑:“又不止是林杳一个人的错。” 大家都有错,当爸妈的也难辞其咎,只是金母一个劲儿地把罪责揽到林杳身上了,不然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面对生活。 闻言后金母侧了头,天是阴沉的,车窗框住了这一方小而又小的天空。 她咬了咬牙,嘴唇颤动几下,眼泪没过一分钟就掉出来,被她抬手擦掉。 “你出去抽。”金母没好气道。 男人叹了几声“好”,兀自下了车,靠在车门边上抽烟,烟头燃烬的灰簌簌落地,车里传来阵阵闷住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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